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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 明鏡臺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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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 明鏡臺(七)

第一次到子規渡的修士多半會產生誤會, 以為它的名字來自於“子規泣血”,取聲聲思歸之意,給這座當世有名的渡口平添一段綿綿細雨般的憂愁。

然而, 真正下了艦船,踏在子規渡松軟的沙地上游人才會豁然開朗:子規渡的“子規”才不是這個意思。

“知子於規, 莫恃莫罔。”申少揚對著渡口前的巨大石碑樂呵呵地笑,“原來子規渡的名字是這麽來的, 你們上清宗的修士還挺風趣的嘛,把兩句詩化用成這樣,來玄霖域的修士一下子就能記住了。”

祝靈犀詭異地沈默。

富泱“哈”地笑了一聲, 胳膊肘撞了申少揚一下, 下巴一揚,指著不遠處,“那也很風趣嗎?”

申少揚順著富泱指點的方向看過去,繞過石碑,遠處立著一道又一道的石柱, 每一道石柱上都篆刻著密密麻麻的宗規法度,光是遙遙看著都讓人頭皮發麻。

“子規渡的石柱上總共篆刻了兩千八百條法規,基本囊括了一名修士進入玄霖域後所面對的所有領域與問題,只要能嚴守這兩千八百條法規,幾乎就不可能被獬豸堂找上門了。”祝靈犀語氣平平地敘述。

申少揚頭皮都發麻:“兩千八百條, 怎麽可能全都記住啊?”

換成典籍、功法,甚至能看完兩三本了, 有這精力去看看功法不好嗎?

祝靈犀表情毫無波動:“那就等著獬豸堂找上門。”

她說完, 想了想, 似乎是覺得對於一個初到玄霖域的修士說這些有點太殘忍了,又補充了一句, “獬豸堂的修士都是很講理的,只要你犯的不是大錯,寫個檢討書備錄一下,交完罰金,或者根據法規要求以工抵罰,完事後很快就會被放出來的。”

“雖然大司主不近人情,但絕大多數獬豸堂弟子就如你我,都是普通人,依照宗門規矩辦事而已,不會刁難人的。”

申少揚忍不住問:“連你也被獬豸堂找過?”

——不然怎麽對獬豸堂頭頭是道?

祝靈犀一頓,“沒有。”

申少揚臉一垮。

“但我有許多同門被獬豸堂找過。”祝靈犀說,“就算是上清宗弟子,也不可能通曉宗門的所有規矩,有些不以為意的小事,可能就是規章上明文禁止的條文。”

富泱若有所思:“你的意思是,很多事情不嚴重,但也要罰,只不過罰得很輕,聊勝於無,只要付得起罰金,隨便觸犯也不妨?”

祝靈犀:“……”

她這話聽起來是這個意思嗎?

“有些後果不嚴重的事,理論上確實可以觸犯很多次,只要交得起罰金。”祝靈犀蹙著眉,艱難措辭,感覺說出這段話都是對她自己的折磨,“但,倘若能不犯,為什麽還要觸犯?觸犯的次數多了,獬豸堂弟子也會記住你,他們是當值做事,同一個人屢教不改,總是給他們添活,他們自然也會對你有意見。”

雖說是嚴格依照法度規則辦事,但同樣辦一件事,對方是高擡貴手,還是蓄意刁難,差別還是很大的。

富泱恍然大悟:“沒錯,那就還要和相熟的獬豸堂弟子打好關系,最好能處成朋友。”

祝靈犀開始懷疑人生。

……她剛才說的話是這個意思嗎?

富泱很誠懇地朝祝靈犀道謝:“原來上清宗的規則也是很靈活的,並沒有傳言中那麽不近人情、森嚴可怕,怪不得四方盟內有相當一部分修士常年在望舒域和玄霖域間奔波,看來五域風土雖殊,人情卻近,我們這些逐利者只要肯鉆研,到哪兒都能有一口飯吃。”

他還謝得怪誠心的?

他不會以為一個上清宗弟子聽別人誇自家宗門規則“靈活”會很高興吧?

祝靈犀緊緊抿唇,面無表情,轉過身去,拿後腦勺對著富泱。

曲硯濃聽得很想笑。

自五域分定、互不相通後,不同界域的修士自成一派,風物殊異,彼此之間的認知、追求之別,有時甚至比仙魔之間的差異更大,想要不同界域的修士互相理解,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。

“你也明白人心殊異,不是一紙清規所能限定的,又為什麽這麽依賴這重重規則呢?”她似乎隨口一問,“上清宗這麽多規則,不是已經影響你們的修行和生活了嗎?”

祝靈犀微怔。

她不確定地看向曲硯濃,抿唇思索了片刻,不因對方是化神仙君而盲從,“正因人心叵測,才需要恒定不變的規則來約束,看似是束縛,實則是保護。”

曲硯濃回眸看她,“有錢有勢的付錢了事,沒錢沒勢的深陷其中,犯了同樣的錯,規則約束了誰,又保護了誰?”

祝靈犀神色凝重極了,她無意識地咬著唇,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,答不上話。

富泱卻在此時插話:“話不是這麽說的,有錢有勢的人在哪裏都吃得開,沒有重重法度束縛,難道他們就不會恣意妄為了嗎?在玄霖域,至少是有代價的。”

“況且……”富泱說到這裏,很勇敢地看了曲硯濃一眼,意味不言自明:作為縱橫五域的天下第一人,曲仙君自己就是天下最有權有勢的人,恣意妄為的時候難道就很少嗎?

戚楓被富泱的小動作嚇得瞪大眼睛,急得拿胳膊肘一個勁偷偷撞富泱:敢這麽對曲仙君說話,不要命啦?

富泱看起來也不像是申少揚那麽莽撞的人啊?

曲硯濃被這意有所指的一瞥逗得唇角翹起。

沒想到富泱看起來圓滑老成,居然還會有這麽膽大包天的小動作,心裏沒點反骨,是不會多此一舉的。

“他們想靠規矩讓天下一同,我又不需要。”曲硯濃唇邊噙著笑,很淺,自有一種不論修為仍然讓人無可奈何的意蘊。

上清宗想要駕馭人心,淩駕於人性之上,將人的欲望約束在韁繩之下,只存天理和道法。

數千年,偌大的宗門用盡力氣,與人心搏鬥到最後一刻。

論道法相繼、傳承延續,上清宗無愧於是天下第一宗門,上古時與魔門分庭抗禮,極力反對魔修追逐欲望的風俗和道統,堅守清規戒律,修持道心,等到魔門煙消雲散了,仍然不改其志,劍鋒直指人心欲望。

千年前應敵的是追逐欲望的魔門,千年後魔門覆滅、魔修不存,抵擋的是人心。

就連曲硯濃自己也袖了手,對人心貪欲漠然而視、坦然接受,做個一身仙骨的魔修,上清宗這樣大的宗門,還搖搖晃晃,試圖收攏人心的韁繩。

她不譏諷上清宗的選擇,也不對上清宗的結果做評價,這世上唯一能置喙的,只有身處韁繩下的人。

“有時道心會替你說話。”她語氣疏淡地說。

祝靈犀嘴唇發白。

“你是不是以為我要像那些沒意思的人一樣說教你了?”曲硯濃倏爾偏過頭,唇角微翹,眸光瀲灩,一點戲謔。

祝靈犀搖搖頭,卻不知道自己搖頭是什麽意思。

曲硯濃笑得懶洋洋的,那種無所顧忌、令人無可奈何的感覺又在她身上出現了,她用那種特有的輕慢語調說,“管他的道心不道心,我想做的事,才是我的道心。”

祝靈犀愕然無言。

半晌,她才抿著唇,心緒覆雜地想:人怎麽能這樣肆意妄為、無所顧忌呢?難道就真的一點都沒有牽掛、一點都沒有在乎的東西嗎?

但又不得不說——這很曲硯濃。

曲硯濃看著默然不語的少年女修,等了一會兒,也沒等到祝靈犀的回答。

原來她這回是等不到了——她杳杳地想。

她忽然垂下頭,嘆了口氣。

“同樣的話,我對夏枕玉也說過。”她低著頭對掌中漆黑的戒指說。

夏枕玉回答了她。

靈識戒裏倏忽伸出一根堅硬幽黑的觸手,攀附在她的掌心,一筆一劃,和祝靈犀下意識的追問一起到她心頭:

“她說了什麽?”

曲硯濃的思緒又回到很多年前的若水軒。

那年盛夏暑夜,雨打芭蕉,窗內浮瓜沈李,燈火詩書,夏枕玉端端正正地坐在燈下,按著一紙書頁,擡頭看她。

“檐上的鈴鐺清脆,可聲音傳不過籬墻;穿梭的風自由,卻註定只是過客。”娃娃臉的女修神情沈定靜謐,中正平和,自有力量,“做鈴鐺還是做風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。”

夏枕玉當然是做了鈴鐺,曲硯濃曾經也想做鈴鐺的,可她喚不醒旁人,反倒差點丟了自己。

她該是風,也註定是風。

從碧峽到上清宗,從魔域到仙門,忙忙碌碌,永遠在追逐,永遠在轉身,她是一切的過客、人世的旅人,永遠奔波游蕩,沒有來處,也沒有歸宿。

所以到最後,夏枕玉終於不再挽留她,平靜地任她離去,坐視她另起爐竈,任由她曾在上清宗停留過的痕跡一點點被抹去。

風來過這裏,短暫地停駐,留下一點痕跡,又離開,於是往後滄海桑田,再也找不到風來過的痕跡——世事本就該如此。

背道而馳,誰也不意外。

靈識戒裏的觸手輕輕敲了敲,發出細微的輕響。

曲硯濃低下頭。

“風會遇到鈴鐺。”漆黑纖細的觸手慢慢地寫,“鈴鐺需要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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